原来爱(四)

睁眼一刻,房间里还暗着,光线无处可觅。也不知几点了,秀风想着,但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拿起手机看时间,反而合上眼帘,想趁天还没亮,在这久违的梦中多停留一会儿。但一醒就睡不着了。屋里安静,呼吸再轻也显出声响。她向声音的来源稍微挪了挪身子,振邦在她身侧睡得正熟。

托秉怡和振民的福,圣诞过后,振邦一直留在香港,至今没回北京。虽说秀风也知道,此事的起因是秉怡和振民计划农历年回港度岁,到时只能让振邦留守北京,陪同样留守的工人赶生产目标,所以现下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,厂里生产又按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,振邦自然乐得将返京日期一拖再拖,让他们二人全权照看车厂,他则留下来跟董事会周旋。但当振邦非要耍赖说这是为了多陪她几天时,她还是娴熟地摆出一副感动落泪的样子配合他,无意揭穿他今天去文硕家喝酒,明天回湛恩那里混饭,每天都过得比在厂里还要“忙碌”的事实。

相较于在家事中“忙里偷闲”,约上清瑜,大大方方地参观了好几家车企在港陈列室的振邦,秀风自己最近才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。一来时值圣诞和新年假期之后,年前客户和自家同事拖沓处理的项目资料都堆在这时才来到她案头,二来她本人年前的时间多放在国内的项目上,许多本港和海外的业务到现在才有空详看。她无暇管家里的琐事,索性当起甩手掌柜,心安理得地享受振邦的星级服务。

这几天他在家,每天先起床给她准备好简单的早餐,然后送她上班,等到中午再去天狼接她吃饭。有时候她下午有事,匆匆吃过午饭,振邦就把车留给她用,或者索性给她当柴可夫司机,包接包送到下班回家。如果她午后没事,两个人百无聊赖,驾车闲逛,去超级市场买东西,到海边散步,或者去看房买楼。她和振邦都有心水的楼盘,打算各买一套,看看谁能在转手卖出去时赚更多。

 

“老婆,你醒啦。”振邦翻了个身,手搭到她的腰上。

明明闭着眼,秀风却好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。她一时兴起,决定继续装睡。

“知道你醒了,不用扮睡觉。”振邦的声音里藏着笑意,似乎只在咫尺间。感受到他的鼻息又暖又痒地吹在脸上,秀风本想往后躲,但又不愿意遂振邦的意在此时睁眼,只能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姿势,任他越贴越近。

“再不理我,我就亲你了。”

秀风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,振邦的吻已经落在她脸颊上。她笑了笑,睁开眼睛,看清他,然后抢先堵住了他的嘴唇。一连好几天,她不是要到公司处理工作,就是约了人谈事情。即便醒得稍早,两个人缠绵一会儿,就不得不各自离开被窝,一个准备做饭,一个收拾出门。难得今天真正休息在家,时间变得模糊,怎样消遣和挥霍都不为过。空调的定时暖风在后半夜已经停了,空气中只剩余温,但被子里藏着热气,湿漉漉的汗珠很快就在肌肤上浮动。

到底是腻在了一起。在等待汗水消散的时候,秀风无可奈何地想。光不知何时已经钻了进来,点亮了窗边的壁纸,在斗柜上划出一道斑痕。房间也跟着亮了起来。她因此而看清了振邦额上还未褪去的汗,便伸手替他擦了一擦,振邦趁机抓住她的手,拿到唇边轻轻一吻:“秀风,新年快乐。”

跨年夜他们去了文硕和绍芬那儿喝酒。清琳又出差去了,从前跟在清瑜和振邦身边嗲声喊哥哥姐姐的小女孩,现在也有了几分职业女性的模样。不仅文硕和绍芬不习惯,连振邦也总不适应。进门喊半天清琳,没人搭理他,他才想起来,这个妹妹已经长大,正满世界飞。

说是喝酒迎除夕,四个人喝着喝着变成了聊公事。文硕和振邦到露台上聊车厂的事情,绍芬和秀风留在客厅谈银行给天狼批贷款的进度。一不留神,秒钟和分钟转了许多圈,新一年的第一个小时已经过了一半。回家路上,振邦坐在的士后排,因为喝多了头痛,难受地靠在秀风肩头,口中还念念有词,说没能第一时间跟她道一句新年快乐。

秀风看着眼前人把自己的手亲了又亲,不由得笑了:“傻瓜,新年快乐。”

 

今年冬天似乎要比往年都更冷一些。秀风常常感觉,每一天早上,掀开被子起床都变得比前一天更困难一些。而振邦在家则让这变得更难了。谁也不想先离开热源,也都不舍得在起床时让钻进被子里的冷气冻到对方,就连把手臂伸出去都让人很犹豫。但默数了五秒,来电还没停,振邦只好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自己的手机。

电话那头的人是振民。振邦笑嘻嘻地打了一声招呼,没说几句,表情就变得凝重起来,秀风看他样子不妥,也竖起耳朵听,只隐约捕捉到“雪灾”、“工人”、“车站”之类的字眼。

车厂的员工大致分两种,一种是追随文鸿许多年的老工人,他们大多数是老北京,或是已在北京成了家、有了房。另一种是北京以外的外地工人,住厂里宿舍,离开车厂,他们在北京无依无靠。按往年惯例,华喆过年时也跟本地许多工厂一样,大多数车间停工,只保留部分生产线,由愿意留守的工人继续生产。考虑到外地工人返乡需时,一般在过年前的一个月左右,各车间完成计划的生产任务,就会陆续停工,安排工人分批回家。

今年为了奥运,振邦调整了生产计划,一是提高产量要求,二是推迟停工时间,希望能增加供应。当然,他也设置了激励目标,如果可以完成不同阶段的目标,留守生产线的工人,将在加班工资之外,得到对应阶段的奖金。秉怡早就安排好了春节期间的后勤事务,无论是留守工人的吃住,还是返乡工人的交通,都应该有条不紊按她的计划进行。

然而突如其来的雪灾搅乱了她的安排。最早返乡的工人,有的困在了铁路线上,联系不到,有的因为要转乘,在中途站的寒风中滞留,只有少数幸运儿,早早请了假,恰好赶在大降温之前到了家。

振邦在香港坐立不安地待了几天。最后还是秀风见他满腹心事,劝他先回北京去,就算以他之力不能对抗天灾,但能到厂里稳定军心,总比隔岸观“雪”要强。一些原本计划返乡的工人临时改变了主意,打算留下;还有些人坚持要回家。无论如何,车厂得安顿好大家,确保每个人都能过个好年。

 

振邦回到北京时,秉怡和振民刚刚改签了机票,要在北京多留一个礼拜。他们本想早些回香港,趁年前还不用走亲访友的空档,去逛逛商场,看看婴儿用品,有合适的可以先买下来,寄回北京。但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,也只能因应情况,重新打算。

对振邦来说,这当然是好事。从他带着秉怡和志明空降到车厂大搞改革时开始,这些事情就是秉怡负责。她对厂里工人的情况熟悉,工人也信赖她,而她和振民一结婚,更让很多老工人觉得亲上加亲,私下都说秉怡这个女孩能吃苦,性格好,一点儿不像香港女孩,倒像她们北京大妞。

振邦将这当笑话转述给秀风听时,秀风作势恼他,什么香港女孩,车厂的工人认识几个香港女孩,这不就是说她荣秀风不能吃苦,性格糟糕吗?

难道你性格很好,很能吃苦吗?振邦忍不住笑她,放心吧,我就喜欢你有性格。

 

香港农历新年假期短,秀风一直忙到年二十八才匆匆飞到北京。因雪灾而起的许多事情已大致安排妥当,振邦正是清闲的时候,一早起来去厂里巡视一圈,就开车去机场接她。虽然不过是十多日不见,但一见到秀风,振邦还是夸张地把她抱到怀里,好半天不肯撒手。

“喂,华振邦,快松手啦,我肚子饿。”秀风戳戳他。

振邦依依不舍地放开她,又亲了亲她脸颊,才替她拉着行李:“那我们先去吃饭,吃完饭再回家。”

“回家?”秀风疑惑道。虽然这几年振邦在北京住的还是华家的房子,但如果她来,两个人通常都会出去住酒店。床小房间小是一个原因,再者说,振邦也知道,要秀风在华家房子里天天住着,她心里不自在。

“哦,回住处。”振邦笑了笑,轻抚她头发,“不能说回家吗?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。”

秀风看出他的笑容里有被说中心事的躲闪搪塞,便也不再追问,只白了他一眼道:“华振邦!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了?”

“你第一天认识我吗?”振邦笑得得意,“快走吧,我订了十二点钟的位。”

 

车开到地方,秀风一看,原来是吃北京菜。前两天她把航班信息发给振邦之后,振邦见是上午抵达,就问她想吃什么,到时候不做饭了,出去吃。但她无甚偏好,把选择又交回给他,也没问过他最后的决定。

说是北京菜,但一看店面即知,这不是北京那些名气够响、味道却令人大失所望的老字号,而是一家新式改良餐厅,崭新干净的店面,餐牌上混搭却对外地人的口味十分友好的菜品,让秀风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。她对妈妈的爱,还不足以让她爱屋及乌到连北京菜也一并捧在心头。

涮羊肉自然是少不了的,振邦又额外点了豌豆黄、焖酥鱼和炒合菜。秀风翻到饮品页,要了酸梅汤,对面的振邦立刻逗她,要不要换成豆汁?惹来她又一记白眼。

 

他们来得比预定时间要早些,落座时餐厅里还挺空。秀风不免有些担忧,这真的好吃吗?她倒不是对餐厅有什么意见,而纯粹是对北京菜不大接受。小时候在加拿大,妈妈迁就爸爸的口味,做的都是爸爸的家乡风味,很少做她自己爱吃的北京菜。秀风还记得,有一天自己突发奇想,问妈妈小时候是不是也爱吃这些,妈妈迟疑好一会儿才说,妈妈以前在北京,这些都没吃过。

妈妈在北京的时候,蔬菜比加拿大的亚洲超市选择还少,一年到头变着花样吃大白菜。肉呢,也匮乏。她的朋友会去淀里捕鱼,提回来给她做,鲫鱼焖得又酥又香,她其实吃不了几口,都让好朋友吃了去了。过年时包饺子、吃排叉似乎是妈妈难忘的乐事,总是神情温柔地提了又提。在秀风床边哄她睡觉时,妈妈像是讲童话故事一样讲自己记忆中的北京。秀风对北京菜的记忆,是这样开始的。这样美妙,这样温柔,像甘甜的梦,把她的口水都要馋出来。大学毕业后回流香港,在尖沙咀的商厦里看到北京菜的招牌,她兴致勃勃冲进去点了好几样,却每上一道菜就失望一次。

之后妈妈也搬到香港跟她同住,她虽然不曾提起这段小故事,也偶尔当个乖乖女,陪妈妈去吃北京菜,但母女连心,她知道妈妈能看出来,她呀,是个地地道道加拿大长大的香港女孩,一点儿都吃不惯妈妈的家乡菜。

再后来,因为振邦和妈妈两个人的缘故,她在北京也尝过不同的北京菜,也曾经抱着正宗的北京菜会不会好吃一些的期待,但毫无疑问,每每期待,便每每失望。最要命的一次是被华振邦蛊了去喝豆汁,那天妈妈也在,看她被一口含在嘴中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的豆汁活活呛出眼泪,最后好不容易吞下去,张口就开始骂华振邦无耻,妈妈在一旁笑得温柔。

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,真想让她也尝尝改良的北京菜啊。她会喜欢吗?秀风忍不住想。一抬眼,却见振邦在对面笑着看她。

“怎么了?”秀风疑惑道。

“是不是味道还不错?比想象中好很多?”振邦挑眉看她。四周都已坐满了,他们坐在窗边的位置,能看到外面已经排起了队。

“是啦,不过……”秀风话还没说完,一位餐厅经理模样的女士来到桌前,笑着向他们问好,询问他们对菜品的评价。秀风看看振邦,他有意沉默,故意看她如何作答。秀风犹豫片刻,还是露了笑容,夸赞味道和服务都好。女士笑盈盈地道谢离开,说待会儿同事会送份小菜给他们尝鲜,祝他们用餐愉快。

她一走,振邦就笑起来:“刚才你想说什么?不过……?”

秀风看看周围,确认没有餐厅的人在,才说:“不过,如果给我选,我还是比较愿意吃驻京办的菜。”

见振邦笑得更开心,她也笑了。在北京待的时间多了,她和振邦也结识了一些长住北京的香港朋友。大家对北京有个一致的评价,北京美食虽多,北京菜却没法吃,好吃的都是其它菜系,譬如中国各地驻京办的菜,譬如北京的外国餐厅。

两个人正笑着,服务员送来一个小碟子,里面放着几块小巧精致的排叉,说是主厨新试的改良口味,请他们尝尝。秀风虽已吃饱,却还是忍不住尝了一小口,这一尝,连眼睛也亮起来,连连夸好。

等到两个人最终起身离开时,不仅那一小盘排叉吃了个干净,振邦还又厚着脸皮向经理索要了一些,好让他们带回家。

 

再次听见“回家”二字,秀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,边挽着振邦的胳膊往停车位走,边问他是不是背着她在北京偷偷买了房子。

“哇,讲得我好像出轨一样?”振邦反应夸张。他解锁了车子,示意她上车。等发动车子时,才又说:“知道你聪明,但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呢?留点空间让你老公我准备个惊喜,可不可以?”

“那你能不能再聪明一点,不要让我发现呢?”秀风笑了,但决定暂且放过他。她从袋子里拿出半块排叉,又尝了起来。想念长萍时,她会格外挂念排叉,这是她们母女二人唯一能吃到一处去的北京食物。有时回香港前,振邦会特意带她先去买了排叉,再赶飞机。但在香港吃排叉的感觉跟在北京吃不一样。只有在北京吃,才会觉得自己在跟妈妈吃同一样东西。

 

每次来北京,都是振邦开车居多,秀风直到今天依然不那么了解北京各个地方的方位。华家房子在哪里,车厂又在哪里,华喆大学在哪里,鸿硕的销售中心又在哪里,这些她都知道地名,甚至偶尔连门牌号都能背出来,却始终说不清它们是在北京城的哪一处。但当车驶进一个楼盘,看着振邦熟悉地穿过小区里的弯弯绕绕,最终停下来时,秀风似乎一下子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。

振邦挂挡停好车,却没有立刻下车,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,同时拉住秀风的手,把钥匙放到她掌心。

“秀风,这回你可不能再把钥匙还给我了。”振邦郑重地说,“二叔说了,再把钥匙还给他,他就不替我留着这房子了。”

“华振邦……”

“再这么天天住酒店,住酒店的钱都够我们买好几套房子了。还是住家里吧,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在北京的家。”眼见秀风已经眼湿湿,振邦赶紧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,“这样就感动得要哭?那你开门进去看一眼,不就要发洪水了?”

“华振邦!”秀风打了他一下。

“我们进去看看吧。前段时间忙,有几件家私,还是让志明过来帮我督工安装的,彻底装好之后,我自己都还没来过。”

 

房子确实是新装修的样子。当然,闲置了几年的房子已经不再有任何家装材料的气味,只是因为不曾有人入住,屋子里缺乏生活的气息。两个提着行李箱的人骤然闯入,倒好像打破了它原有的宁静氛围。

“满意吗?”振邦将行李箱推到一旁,从后揽住秀风,“二叔这个房子挑得特别好,这里买菜特别方便,北门出去还有一条食街,什么样口味的排叉都有,还有广东菜,不用担心吃不惯。”

“振邦,谢谢你。”秀风转身抱住他,“谢谢你给我一个家。”

“傻的。”振邦拍着她的背,在她额上留下一个吻,“是我要谢谢你,愿意让我给你一个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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